去年底,台北市敦化國中家長買下半版廣告控訴學校漠視霸凌的事件,引發各界討論,讓校園霸凌再度成為媒體焦點。家長擔憂卻沒有解決方案、學校在現行的管理框架下無能為力、第一線輔導教師配備不足等等困境,又浮上檯面。
校園危機─國小高年級到高中職曾被霸凌的學生超過四分之一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激烈的一次。二〇一〇年,桃園縣八德國中霸凌事件連環爆。事件過後,教育部提出反霸凌計畫,從「全面增設國中小輔導教師人力」,和「公布防治霸凌行政命令」雙管齊下。包含設置專線、留言版等,每週五並由次長級以上官員召開「教育部防制校園霸凌專案小組」會議,追蹤各管道霸凌案件,若校方或老師應通報而未通報,將負行政責任,也會面臨《兒童及少年福利與權益保障法》中相關責任。
在教育部的「控管」下,就「通報」的數字面來看,霸凌件數的確逐年降低:例如,二○一一年六月有○.九五%國中生回覆有被打經驗,至二○一三年十月已下滑為○.四六%。但家長、學童和學校教師的恐懼,卻沒有稍減。
根據兒福聯盟今年三月最新的調查顯示,國小高年級到高中職曾被霸凌的學生超過四分之一,而目前仍遭長期霸凌的比例為三.五%,又以國小高年級有六%最高。所有霸凌種類中以言語霸凌最高,其次是關係霸凌,而女生遭受言語、關係霸凌較多,男生則以肢體霸凌較多。更令人擔憂的是,有近四分之一男生認同被霸凌時應該「以暴制暴」,更有學童在開放題中寫下「會打你是為了讓你跟我一樣好」。
問題根源─校園衝突行為,根源都在情緒
從「規定」和「宣導」反霸凌,看來似乎無濟於事。美國耶魯大學情緒智能中心(Yale Center for Emotional Intelligence)曾研究指出,要求孩子「停止霸凌」,或是設定各種反霸凌的「規定」來禁止霸凌,這種做法可能短期有效,但是長期來說將是種災難。美國「抗霸凌」的歷史經驗顯示,在家庭和學校全面推展情緒教育,才是治本之道。
在台灣推動兒童EQ教育十多年的芯福里情緒教育推廣協會創會理事長楊俐容認為,校園中的霸凌、衝突行為,反映出孩子在面對情緒時的困境,一切問題行為的根源,都來自情緒。「情緒是自然存在的,感受沒有對錯。但情緒反應有恰當與否,如何調節得靠後天學習,」 楊俐容指出。情緒若能處理好,自我效能、學習成就、人際關係都會順利。
為了探究國中小學童的情緒問題,《親子天下》調查四到九年級國中小學生,及國中小輔導教師,全面體檢學校、家庭的情緒發展環境。問卷結果發現:有情緒困擾的孩子愈來愈多,而「人際困擾」和「課業壓力」,是中小學生的痛。面對孩子愈來愈複雜的情緒變化球,學校現場、第一線教師的裝備卻嚴重不足。
四大發現─少子化、3C充斥、輔導資源不足讓孩子失去充分的情緒教育
發現一:情緒障礙與困擾的學生愈來愈多
有近九成六的輔導老師認為,近年來「情緒困擾」的學生愈來愈多。「情緒困擾」定義是:日常生活中情緒調節、表達出現問題,包括外顯行為及內隱心理狀態,影響人際交往或生活。
一般學生的「情緒困擾」十分普遍。根據台北市學生輔導諮商中心執行祕書吳姿瑩指出,該中心服務個案的問題種類中,也以情緒困擾最多,將近四成。
連續兩年,國內首屈一指的高等學府台大陸續有教授、學生自殺身亡的不幸事件,台大自去年底起,在校內保健中心特別增加身心科門診,希望在校園內提供更全面的身心照顧。根據台灣大學學生心理輔導中心統計,每年登記輔導中心諮商的學生自陳問題中,排名第一的就是情緒困擾。
大學生的自殺問題並非台大獨有。衛生福利部每年的死因統計中,長年來「自殺」一直是十五至二十四歲年齡階段十大死因的第二位,而自殺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人際及感情因素」。
台大學生心輔中心主任、心理系教授姚開屏語重心長的說,許多在大學階段出現情緒或心理問題的孩子,經過追蹤,其實是從高中、國中就埋下了因子。
發現二:「人際感情」與「課業壓力」讓中小學生好煩惱
五年前,《親子天下》曾經調查三千多名國中小學生的煩惱,「課業壓力大」排名第一。五年後,榜首依舊是「課業壓力太大」,有超過六成中小學生有此困擾,其次是「經常覺得心情不好、提不起勁來」。
排名前五的困擾中,有三項是與學校或學習直接相關。例如,三成五的學生認為「老師上課聽不懂」,三分之一的學生認為「上學很無聊」。而國中生比例又比國小生高。由此顯示,「學習」一直是中小學生情緒壓力的引爆點。
「孩子覺得,他們在學校的生活都被固定住了,每天得做一些老師規定的事,不做就被處罰,也不曉得為什麼一定要做,」中華民國輔導教師協會常務理事、基隆市中山高中國中部輔導教師郭英傑描述孩子們的心情。
在輔導教師問卷結果中,向輔導室求助或諮詢的學生,比率最多的是「人際或感情困擾」,有近九成,其中國中比率又比國小高。其次是「情緒困擾」,有近六成,「家庭氣氛不佳」如親子衝突、父母吵架、家暴兒虐等,也有五成一,高居第三位。
輔導老師觀察一般學生的情緒管理問題,有近八成認為是「缺乏挫折忍受力」,其中國小階段更逼近九成。輔導個案情緒管理最大的問題,則以「衝動易怒」為首,有七三%。
中正大學心理系教授黃世琤從情緒發展角度解釋,人約在十二歲以前,大致已發展出各種情緒經驗,但對情緒控制、調節仍不足,「這個階段孩子『了解太多、做法太少』,學習情緒調節,是他們最重要的功課。」
國中小學生情緒、人際問題日益增多的原因,許多專家學者認為是少子化和網路科技的影響。
「過去家庭裡兄弟姊妹多,早就知道怎樣會『越線』,現在的孩子進學校才開始磨練人際關係,衝突自然多,」北市學生輔諮中心兼任心理師林麗文觀察。
專門輔導街頭、高風險少年的北市西區少年服務中心主任蔡慧敏發現,智慧型手機、社交網站等開始流行後,孩子們不時一邊滑著手機,沒聽你說話。蔡慧敏感嘆:「孩子所有人際、交友、排解寂寞、打發無聊等需求,都能在其中獲得滿足。」這讓原本透過密集陪伴與傾聽,打開服務個案心防的街頭輔導工作,更形艱困。
「透過螢幕交流,掉了很多訊息,也掉了很多情緒,」黃世琤說。孩子的人際需求雖然可以透過網路交流獲得滿足,卻無法真正學好人際交往時的情緒判讀與因應之道。
幾乎百分之百的輔導老師都認同,學生都應該接受情緒教育。九年一貫綜合領域課程已包含情緒教育,訂有能力指標。但是,有三分之二的輔導教師認為,任課老師或校方為學生安排的情緒教育主題課程或相關活動「不足夠或非常不足夠」。
有老師坦言,包含了輔導、家政、童軍等的綜合領域至今仍常被「借課」。在苗栗縣公館國中擔任導師的李文怡則抱屈說,除了每科課程外,許多「教育重大議題」常透過法規、評鑑,要求老師額外執行,都變相壓迫了正常的教學與學生學習時數。時數不足,是老師安排情緒教育的困境。
發現三:現場老師輔導裝備不足,部分老師會體罰、侮辱學生
面對情緒經驗已經逐漸豐富、卻仍在學習控制調節技能的孩子,學校老師有能力承接這些情緒變化球嗎?
有近六成輔導教師認為,第一線任課老師的輔導知能並不足夠。近八成四輔導老師指出,任課老師會在第一時間轉介需要輔導的個案給輔導室;但也有四分之一認為,任課老師遇到自己無法處理的班級經營或親師衝突,也不樂意求助輔導室資源。
曾有輔導老師遇過這樣的窘況:導師怒氣沖沖的把學生「拎」到輔導室,當著輔導老師和學生面前說:「這個學生很有問題,請你們好好輔導!」說完就轉身離開,留下受辱的學生和尷尬的輔導老師。對輔導老師而言,不知道個案需輔導的前因後果、導師已經做過的處置,很難開始輔導;對學生而言,是再一次的傷害,要和大人建立起信賴關係、敞開心胸接受輔導又更困難。
北市延平國小輔導主任曾鈴惠指出,若第一線導師對學生問題能有基本正確處理,問題就不會愈滾愈大,嚴重到需轉介輔導室處理,學生也能夠較快回復穩定的情緒。郭英傑則認為,有些老師不願諮詢或求助輔導室,可能因為擔心被認為「能力不佳」。
導師輔導溝通能力,也是建立良好親師關係的關鍵。北部某知名國中曾發生疑似霸凌事件,協助調查的成員發現,導師在處理先前學生人際衝突時,疑因警覺性太低,沒有先同理、覺察學生家長感受,也沒有求助輔導室,家長不滿的情緒長期累積下,終於鬧上媒體版面。
「要每位導師當全能的無敵鐵金鋼,這是錯誤的觀念,」全國教師工會副理事長吳忠泰說。吳忠泰肯定《國教法》修法後,建置補充輔導教師人力的做法,他認為學校老師應有功能、責任分工,也提醒任課老師自己必須懂得援引校內、外資源協助。
這次調查中,幾乎百分之百的輔導教師都同意,對任課老師而言,自我情緒管理能力很重要,但仍有兩成的輔導教師指出,任課老師會以言語侮辱、肢體暴力或任何形式的體罰來管教學生。
同樣的問題由學生回答,比率更高。有四成的中小學生回答,老師曾體罰學生,二成三說老師曾侮辱學生。回答「老師會亂發脾氣」的學生中,更有七成一說老師曾體罰、六成三說老師曾侮辱學生。由此或可窺見教師自己的情緒管理能力不足,容易導致體罰與言語侮辱等不當管教。
兒福聯盟家服一組副主任蔡依儒說,處罰的目的,是要讓孩子知道錯在哪裡,並學會正確的行為,若體罰淪為情緒的宣洩,孩子很容易在當下被大人的情緒嚇得無法思考,甚至有憤怒感,學不到該學的事。
除了任課老師以外,輔導老師自己的裝備也不足。六五%輔導教師認為人力不夠,三四%認為所負擔輔導個案的工作量超出負荷,僅七%的輔導老師除了個案輔導外,有充分餘裕規劃其他輔導預防工作。
教育部國教署表示,去年台灣國中小專、兼任輔導教師平均一年服務十七名以上個案,而輔導教師人力自二〇一一年起逐年增補中,預計在二〇一六年達到目標,可望逐年減緩輔導教師工作壓力。
不過,在短期內大量徵募輔導教師的結果,也衍生「質」的隱憂。
彰化師大輔導諮商系碩士、彰化高商輔導教師陳志恆在輔導系上學弟妹甄考國中專輔教師時發現,各地在短時間內大量開缺輔導教師,具有輔導專長的教師供不應求,結果招聘了一批專業能力參差不齊的人投入校園輔導工作。而各地的學生輔諮中心也才成立沒多久,所聘用的心理師年資可能和這些專輔教師差不多,在某些地區卻要負責督導專輔老師,指導與協助功能有限。
陳志恆和學妹曾自發成立了國中專輔老師成長工作坊,沒有研習時數及認證,花了一年多、總時數達七十個小時,帶領十多名剛踏入校園的國中專輔老師,大量討論實務現場遭遇,協助他們互助成長。工作坊結束後,陳志恆和夥伴們將工作坊討論的內容,編纂出一百多頁的《國中專任輔導教師的實務挑戰與生存指南》,電子檔開放轉寄流傳,是輔導教師們可以利用的資源。
發現四:面對負面情緒,孩子束手無策
調查發現,國中小階段的孩子,面對自己負面情緒,大多不知如何有效調節。而孩子身邊的大人,不論是學校老師或家長,能否提供良好的情緒發展與教養環境,對孩子影響極大。
六成二的中小學生表示,如果心情不好,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找誰訴苦,才能讓心情比較好,國小的比率更高,接近七成。男生的情緒表達障礙大於女生。國中男生有將近一半就算心情不好,也不會說或寫出來。
值得注意的是,孩子不知道怎麼處理自己的情緒,卻也不願意求助身邊的大人。有半數的中小學生,遇到煩惱或困擾時,不會優先找學校裡的老師訴苦;三成二的孩子,不願和爸媽談。國中生又比國小學童更不願意找大人,尤其是國中女生,六四%不會找老師談困擾、四二%不會找爸媽聊。
孩子有心事不願和大人講,有可能是「大人把孩子往外推」。六成二的孩子說,爸媽會在自己面前吵架,也有六成以上的爸媽曾對孩子大發脾氣,有一四%的孩子,目前有親子衝突、父母吵架等家庭氣氛不佳的困擾。
進一步交叉分析發現,回答爸媽「總是、經常」當著自己的面吵架的孩子,遇煩惱困擾不願優先求助爸媽的比率有四成三;而家庭氣氛不佳的孩子,更有五成二遇到煩惱不會找爸媽訴苦,都高出平均值。回答「老師會亂發脾氣」的孩子,也有高達七成說,遇到煩惱、困擾不會找學校老師訴苦,也比平均五成高出許多。
兒福聯盟副主任蔡依儒表示,這個階段的孩子,同儕是生活的重心,但遇到煩惱不肯和大人商量的隱憂是,同儕的建議和處理也許並不周全。楊俐容則說,孩子遇到事情願意和爸媽談的比率,比學校老師高,表示爸媽在孩子心中仍有很重要的地位,「但大人的情緒管理影響孩子說內心話的意願,對爸媽而言是個警訊。」
家庭,是孩子情緒教育起步的第一個重要基地。北市西區少服中心主任蔡慧敏在少服中心輔導的個案,有一半以上是家庭功能匱乏的孩子。「他們成長經驗裡根本沒有機會學習如何好好處理情緒,有的從小家裡就教他們『打要還手』,有的則是動輒被打罵長大,」她語重心長的說:「長大以後,要再教他們情緒管理,真的很困難。」
在社會變遷迅速的環境裡,從家庭到學校,孩子面臨的挑戰愈來愈多,要處理的情緒課題也愈來愈複雜。做為父母、老師,可以和孩子一起學習怎麼因應這個快轉的世界,就從情緒教育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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