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孤獨者的集體之夢

文/童偉格    

在荒謬的經歷中,痛苦是個人的。一進入反抗行動,痛苦則成為集體的,成為眾人的遭遇。一種具有奇特性思想最初的進展因而就是承認所 有的人都有這種奇特性,而人類現實從整體上說由於遠離這種思想與世界而受苦。使單獨一人痛苦的疾病成為集體感染的瘟疫。我們每天所遭 受的苦難中,反抗所起的作用猶如「我思」在思想範疇中所起的作用一樣。它是第一個明顯的事實,然而這個事實使人擺脫了孤獨狀態。它使 所有的人都接受了第一種價值。我反抗,故我們存在。 ──卡繆《反抗者》



無論卡繆(Albert Camus, 1913-1960)本人如何反對,他可能還是會因早期著作,而被我們恆久理解為一位「存在主義者」(或者,在我 們對西方現代戲劇的導讀式詮釋中,將其定標為荒謬劇場之虛無傾向的先聲),並與沙特(Jean-Paul Sartre, 1905-1980)並列,共同代表一 種曾給前行一代知識青年,帶來巨大影響的時代思潮。如今看來,這些理解與詮釋,當然較少顧及卡繆與沙特思維間,存在的經典性矛盾與互 斥(兩者間深刻地不可和解與混淆)。而對我而言,另一個意義重大的忽略毋寧是:從《薛西弗斯的神話》(1942)之後,直到遺稿《第一人 》(1960)間,卡繆其實花費了比建立個人早期主張,更漫長而艱苦的時光,以極平實的方式,反覆重省幾個歷經他的當代思潮狂烈沖刷後, 猶帶給他深切困惑的西方古典人文命題。我認為在意圖上,這些重省也果然如他所言,是在為他在《薛西弗斯的神話》之前的,那些「有著更 多真正的愛」的「笨拙的篇章」,重新找到「賦予這些祕密以一定形式的專業技術」。他認為自己,是「嚴格藝術傳統的奴隸」;他夢想的事 業,是「總有一天在我的為人和言論之間將出現平衡」。



簡單說來,卡繆其實是位特別清晰而「淳樸」(老師對他的形容)的作者:一種思潮體系的建立,或對一種抽象理念的價值判準,對他而言 ,始終比不上眼前即臨的他人苦難來得重要。這種明晰與淳樸,時常因為表達上的直接,而被認為是「過於天真」了。例如:作為個人主張的 重要演繹,整部《反抗者》(1951)文論的樞紐,意外簡明地坐落於「超越虛無主義」這一片段的單向陳詞:「反抗不能離開一種奇特的愛」 ;卡繆最想說的,或許真的不過是要人「毫不遲疑地獻出愛的力量,毫不拖延地拒絕(眼前的、具體的、給他人帶來苦難的)非正義」。我猜 想,以當代犬儒素養,我們大概都能一眼看出,這種陳詞方式,在辭令交鋒場上的弱點所在。於是,在一個奇妙的向度裡,其實正是卡繆的直 接與清晰,他不太包裝的陳詞方式,使他屢屢成為一個相對孤絕的論戰核心,多方均不討好(或如昆德拉指出的,卡繆以「反現代的現代主義 」,這種「反動」之姿,成為以沙特為核心的法國菁英文化圈,嘲笑的對象);與此相伴,卡繆也就在另一個奇妙的向度裡,成為上個世紀, 一種具有獨特能動性,與代表性的文學家圖騰了:他的書寫之所以深刻而信然,首先是因為他的為人與行動,實證了這樣簡明言說的力量所在 。簡單說來,卡繆所說的,一種對人類命運的奇特之愛,縱使無法在理論上,說服大多數善於辯證的「聰明人」,然而,支持者仍然相信,他



確切打造了一條以書寫介入(或者,在正視荒謬本質的同時,超越內向虛無)的知識分子實踐道路。



人類最確切的命運:那與「對生命的純粹激情面對」的,「完完全全的死亡」。多年以後,在遺稿《第一人》中,卡繆自省這也許從寫作初始 ,即牢牢牽制他文學想像的荒謬叢集(《薛西弗斯的神話》:「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判斷人生值不值得活,等於回答 哲學的根本問題。」),他當然明白,也的確鮮少遁入純抽象思維,去抬升、過度理論化人類在面對這荒謬叢集時,所思量,所被激起,且因 之而為所應為的一切「盲目的希望」。他不過是平視著,並「希望這種在多年中一直支撐他度日、給他無限養分,與最艱難的環境勢均力敵的 隱隱約約的力量寬宏大量地──這曾給予他生存的理由──同樣給予他面對衰老、平靜去世的理由」。這奇妙之愛,甚至原本就無關乎是否有 無同行者。



也於是,在六十五年後,重新解讀卡繆的小說《鼠疫》(1947),我猜想,一個觀照卡繆對個人文學工程之認知與實踐的批評向度,可能是 必要的。首先,當然因為如前所述的,卡繆對個人立場之明晰陳詞的追求,使這部小說,被刻意寫得毫無任何曖昧與晦澀處(《鼠疫》:「我 了解到人類所有的苦難都源自於未能使用清楚的語言」)。它甚至黜免了如貢布羅維奇(Witold Gombrowicz, 1904-1969,另一道荒謬劇場後 來追認的先聲)在「思想劇」中,所著重炫巧的誇飾,變形與突梯,只將一切滑稽性(用兩盤豆子計時,或對著街貓吐口水的老人,反覆修改 同一行文字的寫作者等等),以一種最無特殊情緒的直述口吻描述,以免僭越思想陳詞的嚴肅性。關於這一點,總與《鼠疫》一同被提起的, 同樣作為卡繆「反抗時期」重要著作的文論《反抗者》本身,已是對於《鼠疫》小說藝術的,過於明確的說明。若以小說藝術論,《鼠疫》複 雜之處,其實在於它彷彿以全副形構,實踐卡繆在《反抗者》中提出的藝術反抗論:「一切反抗思想都通過一種華麗詞藻或一個封閉的天地來 加以闡述」。卡繆認為,他在文論中所雄壯羅列的,那些孤獨者的封閉天地,從薩德的修道院、尼采的山巔、超現實主義的城堡、集中營、自 由奴隸的帝國等等,無一不體現他所觀察的,藝術在反抗現實的同時,亦賦予現實一種「使行動、美與非正義得到平衡」的「同意」(這是為 何,一切革命都表現出對藝術的反感與敵視之因);或者,一種理解:透過藝術作為,「人終於可以認識與主宰這個封閉的世界」。以此,卡 繆認為,小說乃是將現實,在情感的極致化中修正:「小說者,其實不過是行動在其內找到其形式的一個世界,在那裡說出了終結的話語,人 交由人擺布,一切生命具有命運的面孔。」



「一切生命具有命運的面孔」:這是小說人物的虛擬烙印,和現實生活中的我們不同的是,他們以對行動之「一致性」的追求,「與命運拚 搏到底」。請看:封閉性、一致性與命定性等等。有趣的是,這莫非是對西方在古希臘時代,所建立之悲劇傳統的,一種語境外挪用?卡繆似 乎正是以此,鋪設《鼠疫》的封閉舞台。《鼠疫》時空:1940年代,法國在阿爾及利亞濱海省會之一,奧蘭。一座在殖民產業動線上冒生的現 代港埠:「很醜」,「沒有鴿子、沒有樹木,也沒有花園能聽聞鼓翅聲與樹葉窸窣聲」。移民至此辛勤工作,大抵專注致富,無暇照看過去, 對眼前生活亦無特殊想望。這國境之南、背海而立的內向灘頭堡,四季變化由沿海空氣品質和外地運來販售的花籃標注。一切皆有一種人造的 虛擬之痕,而唯一確切無疑的現實是:和所有初生的移民城市相仿,在此生活,端賴體魄健全。體弱者難免自感不便;而死亡,立即需求永息 ,則是會給眾人帶來麻煩的。



小說,即始於這樣一個人造春天裡,身為醫師的李厄,到車站送別妻子的場景──因為病弱,她將隻身前赴山區療養院靜養。敘事策略上, 這是一個清顯而節制的伏筆。卡繆將鼠疫悄悄浮現城市地表的時刻,與李厄醫師因無能為力,只能將妻子送出城的場景並置,而在鼠疫加劇、 君臨於圍城中,醫師在經年奮鬥,終於等到疫情退潮,城市重新開放後,所多得的,也只是早有心理準備的,妻子已病逝一星期了的平淡電報 。李厄早有預期的是:對眼前苦難與死亡的反抗,原就「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失敗」,而這「最終的失敗,雖然終結了戰爭,卻讓和平本身成為 無法痊癒的痛」。



很明白:面對命運無由的苦難,生還者無法得勝。然而,這總體看來,低抑且徬徨的古典哀歌,卻因圍城時期所隔離出的形色人物,而獲得 意涵的反響。卡繆呈現的,主要是陽性孤獨者,某種形式的現代聚落牛仔,與他在十年後的《放逐與王國》(1957)中,猶以獨立短篇逐一捕 捉的山區教師,最終獨囚閣樓的畫家,與深入殖民腹地的工程師等,原則上形構相同:職業賦予他們與集體的聯繫;聯繫反饋他們與集體訴求 的摩擦,而後,他們總在個人思索中,將一切扣問進西方人文命題中:理解,與愛之艱難。客觀說來,正是這正面扣問的意圖,使《鼠疫》所 代表與肇啟的卡繆思維,確實已和小說《異鄉人》(1942)、文論《薛西弗斯的神話》與劇作《卡利古拉》(1944),這一所謂「荒謬時期」 具體有別了。一種貫穿卡繆所有作品,總關鍵性存在、難以抹滅的個人孤獨感,在此,不太能如《異鄉人》一般,單純化整成一種可指喻為存 在之本質的個人內在風景,或者,從反向角度來看:化整成西方現代小說,常藉由邊緣人物描摹,所擬態的一則則類病歷分析。在《鼠疫》的 世界裡,卡繆明確想用以包覆於一個個孤獨者的,是層層體系碎片或裂縫:西方一神信仰體制的、歷史的、社會的、政治的等等,惟其並非個 人心理的。



邊區傳教士,對應於始終隱不現形的高階教會;派遣採訪者,對應於失聯的中央報社;在殖民地方政府中,勞形於統計資料的底層技術官僚 ;自然擔負起教化、團練救護組織,與政策協助的醫療者;與掌握刑名公權的家庭離散的自我良心犯。這些神父、記者、低階公務員、地方醫 師、自我流放的知識分子等,是卡繆關注的,這個被切斷體系關聯之景深的邊陲圍城中,相對能動性高、自主性強,擔負起集體苦難的「健康 者」;而同時,亦可能是在體系末端,最深切察知個人與集體關聯之扞格的孤獨者。這些健朗的孤獨者,以完全異於瘟疫城邦之王伊底帕斯的 無罪與潔淨之姿,在一個命運吝於指名捉弄他們的尋常人位階上,以非英雄之姿,思索著、應對著命運以亂數挑中他們的集體苦難(「他有的 只是一點善心和一個看似荒謬的理想,這……使英雄主義獲得它應屬的次要地位,就排在幸福的大量需求後面,永遠不會在前。」)。「理解 」,成為立場不同的他們自我節制,與相互期許的道德:「我們能攜手合作,是因為有個超越褻瀆與祈禱的東西將我們結合在一起。這才是唯 一重要的」;「同情」,這個從尼采哲學起,正式被逐出人類思維殿堂的古典詞彙,再一次,被珍重提起:「我跟戰敗者比跟聖人更有休戚與 共的感覺」,「我關心的是怎麼當個人」。以及終究,這樣一個超越一切邏輯或情感對立,確認兩位孤獨者之友誼的直接問句:「當然,人應 該為犧牲者奮鬥,但如果從此什麼都不愛,那奮鬥還有什麼意義?」



如此,在卡繆寫作的一個相對成熟的時期裡,《鼠疫》以全副形構的刻意簡明,或甚至該說,必定會引人注目(或斜視)的古典提問法,標 誌卡繆寫作歷程中,一個重要轉折;或如前所述的,標誌對過往那些「笨拙的篇章」的重新織理。因確切說來,「理解」向來是卡繆哲學思維 的核心命題之一(《薛西弗斯的神話》:「就人而言,理解世界,就是迫使世界具有人性,在世界上烙下人的印記」);而「同情」,及其所 延異的所謂「愛」,則從卡繆理化式分析的「慾望、柔情和聰慧的混合物」,成為卡繆以反抗訴求,投遞向集體的瓶中信裡,一個可能是最關 鍵的手澤詞彙。手澤之新,詞彙之舊,這個在個人想像中,面向集體的正面投遞行為,所包涵的種種反差,在文學實踐上,確實使《鼠疫》, 像一則也許過於理想、過於古意盎然的現代寓言:在這被封鎖經年的城市裡,沒有大規模暴亂,沒有嚴重恐慌感,人們所感到的,只有沉靜的 「放逐與離情」。唯一能讓最後現身的敘事人李厄醫師明確譴責的,是一位「在心裡(是的:僅僅只是『在心裡』)認同那害死孩童與成人的 東西」的人;但終究,他也獲得了寬諒:在古典悲劇命定性的統攝下,確實,沒有什麼業經描述的,是不能獲得寬諒的。也因此,如同卡繆在 《反抗者》中,對純粹道德小說與純粹形式小說的兩方拒絕,《鼠疫》確實體現一種極其嚴整的中介:恐怕,它離個人超越與集體譫妄一般遙 遠。



然而,在西方現代文學光譜中,卻似乎正是在這樣並不孤高難解,也不隨眾起乩的殊少保留席次上,我們看見卡繆,一個時期的穩定身影: 「我」反抗,故「我們」存在;卡繆以一種虛構,所能激發的生存熱望,反證一種生存熱望的總體虛構。此即《鼠疫》中,那些善良到甚至不 能放心,坐而為集體代言的孤獨者們,以清明神智,義無反顧投身去奮鬥的,一場後設之夢。



◎作者簡介



童偉格



1977年生,新北市人。台大外文系畢業,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碩士,現就讀台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博士班。曾獲台北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 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大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王考》,長篇小說《無傷時代》及《西北雨》,舞台劇本《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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