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網路,破曉──1995年8月9日!

撰文/王志仁    

二十年前的今日,網景公司上市,成為世界第一支網路股,意義非凡。

它承接了之前僻居實驗室一角的眾多科技發明,轉化為把人們連上世界的網路生活,如一個黎明,讓模糊的變清晰、讓隱密的變透明、讓怯懦的開始勇於想像。

它也是個分水嶺,是科技產業世界最決絕斷裂的一場「不連續競爭」,從網景以後,上世代的贏家多半都在下世代殞落,不僅網景本身就是如此,連毀滅網景的超級巨人微軟,也在新世紀逐步失去影響力。

更意義非凡的是:網景開啟一浪接著一浪的青年創業潮,由美國、日本、歐洲、台灣到中國,人類社會的新陳代謝加快,網路規則取代福特式生產紀律,人們不再受有形資源所綑綁。

網路世代打造的網景,是全球個人追求自由解放的里程碑,一台PC加上一個網路連結帳號,一個人就足以發動一場革命,而每一個人都明白:自己永遠是世界更大的那場未完成革命中的一部分。

這是新經濟,二十年了,我們剛翻完第一頁……。

網路平等開放,不分中心與邊陲

要衡量一種新科技帶來的衝擊,可以從技術、產業和社會三個層面來看。大多數的新科技的影響只停留在技術層面,並且被後來不斷創新的新技術所淹沒;只有少數能發展成產品上市並發展成產業;僅極少數最終對社會產生影響,改變了社會前行的方向。

網際網路最初做為一種新科技問世,其實是一連串新技術的組合,帶來多種創新。

照個人電腦發明者、蘋果共同創辦人史蒂夫.沃茲尼克(Steve Wozniak)的設計想法,個人電腦就是把電視螢幕加上打字機鍵盤再連上一塊主機板;用同樣的設想,網際網路在初期,就是個人電腦加上電話網路,再用新的規則。像是把資訊拆成許多小封包(packet)的方式發送,到目的地再組合起來的「封包交換」(packet switch),遠比傳統的電話網路使用的「迴路交換」(circuit switch)更有效率也更安全。後來網路上傳輸音樂和影片的「點對點」(P2P)方式,在概念上也類似。它打破了傳統電腦運算和電話網路的中心和邊陲的概念,沒有中心也沒有邊陲,每個點都平等開放,因不同任務而被組織起來,這也是原生的網路草根精神。

另一個是頁面「超鏈結」(hyperlink)。不管你進入那一個頁面,只要看到其中有興趣的關鍵詞或圖片,可以直接點擊進去,不用先跳出來進入一個被設定好的閱讀順序,更符合人的思考的跳躍式邏輯。這也成為網頁設計和導覽的原則:不能假設讀者會像看書和電視一樣的線性思路,而是要把一個主題拆開成許多獨立小片斷,彼此互通而不是單通,讀者可能不會照著12345的順序看下去,有人會是13524,或者23415,或者34215,或者235看完就離開。超鏈結的概念整個影響了上網設備的界面設計和互動設計的原則:從用戶角度出發,而不是工程師角度。

為了讓上網更方便,無線網路(Wi-Fi)、第三代(3G)和第四代(4G)行動通訊技術應運而生。有一種說法很傳神:如果五十年前,一個老人和一個青年漂流到荒島,老人可能活不下去,因為他抓不到魚;如果是今天,應該是青年人活不下去,因為他上不了網。

衝撞原有架構,釋放自己與所有人

在產業方面,網路硬體業在九○年代中期興起並快速成長,是受惠於六○年代中期後開始的晶片製造產業、七○年代中期開始的個人電腦產業,和八○年代中期後開始的網路設備產業,這些產業之間有先後關係,每個相隔約十年。前面三個到位之後,網際網路的普及就是水到渠成,回過頭擴大對於電腦和網路設備的需求,順勢再帶動對晶片的需求,橫跨三十年的四個產業形成一個正向迴路,不斷加強。

而十年後,2005年後開始的智慧手機風潮,又帶出新一波行動上網熱,電信運營商加大投資買設備建網路,晶片製造商和手機製造商(許多曾經是個人電腦製造商)跟著加大出貨。2007年蘋果推出iPhone,以一家公司全贏的姿態,主導了整個智慧手機的走向至今。從十年一個產業世代來看,2015年後應該會再有新的大的硬體產業出現,目前看來物聯網、智慧家庭、智慧車和可穿戴設備都是候選者。

網路硬體業的成長邏輯,奠基於摩爾定律和麥卡菲定律,前者可簡化為每18個月,在成本不變情況下,新技術可使運算功能加倍,代表運算成本每18個月減半,而且從1965年提出到2015年都是對的;後者則說明一個網路的價值與參與成員數的平方成正比,意思是當一個網路參與成員愈多,還未參與的人所產生的不方便就愈大。

除了硬體,核心的也是更大的一塊是網路服務業。所有你上網打開頁面能連結使用的都是,新聞、郵件、購物、遊戲、訂機票酒店、社交群、賭博下注、買賣股票、地圖導覽、查詢天氣……,從電腦網站到手機App。

網路服務業激發年輕一代的想像力和創業欲望,一個美好而全新的未來在那裡,許多還是空白,等著他們去填上。這是屬於他們的時代,而不是從長輩手上繼承。

這種期待多半帶著浪漫,雖然最後能實現成功的屬於鳳毛麟角,但都覺得自己是構成這個新時代的其中一塊拼圖,並為此願意去挑戰衝撞原有架構,先把自己釋放出來,再幫忙釋放其他人。

挑戰現狀,讓社會再次年輕化

從模仿到逆反的過程,是每個人成長的青春期必經之路,整個社會也是。幼兒時期,藉著學習父母長輩,人開始學會融入社會的能力,到了青春期,則必需經由反叛這些過去學習模仿的對像和行為,以得到獨立之人格,為日後成年過自己的人生做準備。網際網路對社會層次帶來的衝擊,是讓社會再次年輕化,這是要進入一個新階段的必經之路,從原始社會到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到服務業社會(或稱後工業社會)、再到正在發生的網路社會。它必須卸下在身上累積已久的經驗,才能開始學習新的東西;它必須反叛原有約定俗成的規則,才能摸索建立出合適的新規則。

革命、戰爭,破壞和顛覆,是二十年來描述網路帶來的改變,最常被用到的幾個詞彙。就像綠巨人浩克身體裡那個躁動不安又能量強大的一面,要撐破衣服爆發開來,網路社會要從現有體制當中竄出,需要一群群意志和行動力強大的浩克們。

革命和戰爭的目的,是為了爭奪資源;破壞和顛覆的本質,則是要改變既有分配資源的方式。合在一起就是向既得利益者手上爭奪資源,並用新的方式分配資源。

也因此,在這個意像上,冒險、創新、挑戰既有權勢是被鼓勵的,尤其在美國,這個本質為青少年文化的國家。不斷去挑戰現狀、挑戰已知、挑戰權威,證明你自己的存在,這是青少年文化,也是美國文化的重要部分。在網路硬體業方面,其他國家還有機會,在網路服務業方面,美國居絕對領先,這不僅因為網路源自美國,走得比其他國家早,更因為在文化上的契合。

這種勇於挑戰的青少年文化原型,可以追溯到聖經裡的「大衛挑戰歌利亞」故事。巨人歌利亞力氣大脾氣壞,大家都怕他,大衛是個小孩,在村口碰到了,只能硬著頭皮面對,最後憑機智贏了。大衛長大後成了國王,蓋了耶路撒冷城,今天還留下的哭牆,就是當年大衛之城的西牆。這個故事的意涵很豐富也很清楚:一個小孩奮力打敗了巨人,日後成了國王。

在東方的文化中也有類似故事,但結局完全不同。哪吒和孫悟空各是《山海經》和《西遊記》裡的青少年叛逆形象,各自大鬧人間和天宮,有挑戰體制的意味,但後來被玉帝各自派神仙給收拾,被馴服成為體制一部分。如果你是青少年,要怎麼理解這個故事的意涵?

擊敗巨人的大衛被佛祖收服的孫悟空

大衛的隱諭,不斷被用在科技創業者的形象中。1965年八位技術專才脫離了發明電晶體的蕭克利博士(William Shockley)實驗室,決定自立門戶,成立Fairchild半導體公司,被稱為「八大叛徒」。夏克利是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是一流的研究人員,卻是很糟的管理者,他甚至用測謊來了解實驗室裡的人有沒有騙他。

1976年,賈伯斯和沃茲尼克兩個沒唸完大學的小伙子,做出蘋果二號,也定義了個人電腦的長相,被認為具備挑戰巨人IBM的資格。1995網景上市,安卓森這位大學才畢業一年多的年輕人,就被認為是要打敗微軟的不二人選。

美國以外,全世界最實踐大衛文化的,就是以色列。大衛是以色列人的祖先,存在血液和DNA當中。以色列也是最擅長科技創新創業的小國,多項突破性的網路產品和服務都來自於此。雖然地處邊陲的中東地區,但文化隨著網路時代崛起反成為主流。

而在東方文化中,被壓抑的青春期並沒有消失,只是延後。這些大人們年青時,父母長輩替他們做決定,等到他們長大,再去替自己的下一代做決定。這種自己的青春期由別人決定、再去決定別人青春期的做法,雖然奇特,卻行之有年。

這也解釋了台灣網路業自2001年隨著全球市場下去後,卻沒有在2004年之後跟著上來,整個主流價值的態度是:社會只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沒辦法成為打敗巨人的大衛,那就回歸做一個被如來佛收服的孫悟空。至於誰去挑戰巨人,誰去應對網路社會帶來的新變化和年輕化?這工作就變成大人們的事,去實現延後的青春期。大人們批評年輕人不走大人以前走過的路,年輕人抱怨大人搶了年輕人該做的事。

中國同處一個文化語境,但是九○年代後求新求變,努力告別過去,為年輕人和新事物創造了條件,接觸網路社會比台灣慢,如今卻大幅領先台灣,根據知名企業家尹衍樑的觀察,台灣在網路發展落後中國十年。用「台灣只會做硬體、只會做代工」這種聽來沒錯但實際沒用的答案,無助於解決問題。

把嘗試錯誤的權力,還給年輕一代

用Facebook、LINE和微信交朋友,在微博和Twitter上看新聞,到淘寶、京東、亞馬遜和PChome上面買東西,出門用Uber叫車,出差用Airbnb訂房間,已是日常生活一部分。每天上班要看要回一堆郵件,大部分工作都在上面。經常要用Skype做電話會議,寄大檔案透過Dropbox服務,多數辦公室的白領都類似。網路豐富了生活和工作的多樣性,讓我們的時間更碎片化,也更效率地填補了這些碎片。

網路在技術和產業的演進,還未結束,對社會的衝擊才開始不久,還有許多未知等待發掘探索。把探索未知、嘗試錯誤的權力還給年輕一代,幫他們搬開擋在前行路上的石頭,而不是成爲那顆石頭,整個社會急需形成共識並付諸行動。

美國在二十年前所開啟的網路時代,全世界都在經歷、學習和適應。技術和產業的發展有不連續的特性,新的永遠蓋過舊的。但社會發展和文化並不是,需要時間積累有連續性,新的未必能被舊的所接受並相容。這將是下一個二十年的重要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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