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八九五年,日本人把榻榻米帶進台灣的常民生活,一路相伴台灣人過了五十個年頭。戰後光復,日本人走了,但家家戶戶睡了半世紀的習慣仍未改,榻榻米依然是當時算「有出息」的好出路。在台南市民權路的「明章榻榻米行」店頭,高掛幾幅黑白老照片,十幾位師傅們一字排開,蹲坐在滿地切下的稻草堆上埋頭苦幹,外頭一部部卡車排隊正等著載貨,那是屬於榻榻米的輝煌年代。盛夏午後,空氣中稻香依舊,如今安靜的只剩電風扇擺頭的聲音,老照片中那位意氣風發的年輕師傅正坐在竹椅上打盹。「你來囉?」八十歲的洪施明站起身,午休結束,他迅速拉出一台放榻榻米的木床,十八公斤的稻草墊,和一堆「日本進口」的「雞絲頭」工具袋,「我去叫阮孫下來。」下樓的是一名拖著腳步、慢條斯理的娃娃臉年輕人。
這間五十多年的榻榻米老店,就由這對差了五十歲,步調一快一慢的祖孫倆撐著。
早期的台南多為日式建築,榻榻米光是靠軍公教和糖廠的宿舍就賺飽了。「做這行,是因為沒錢讀書,國小只讀四年,躲防空洞就躲兩年,不然我很會讀書ㄟ。」洪施明慨嘆,當時像他們這種家境不好的孩子,只有一條路,就是去學一門「功夫」,有一技在身起碼餓不死。
因為自己失學,只要子孫有心,他都盡量供他們念,別再做這行。因此當洪偉晉決定回來學時,他一開始還是勸他去找工作,「啊彼就說不要做工作,要給我湊腳手(台語,幫忙)嗯。」洪施明雖平靜,但嘴角隱藏不住笑意,我進一步問他是不是其實很開心,他終於忍不住呵呵呵笑出聲。低頭說:「伊算乖乖(聽話)ㄟ啦!」學了一輩子的老手藝,因為兒子早逝斷了線,如今有人自願再接上,他的喜悅可想而知。
只是,剛滿三十歲的洪偉晉,這幾年卻一直對此充滿迷惘。從小他就跟阿公阿嬤住,榻榻米的稻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味道。而念書向來不是他的強項,畢業以後的工作也不是他喜歡的。「那時候阿公七十六歲,老實說搬二十公斤的榻榻米實在太吃力了。」考量之下,他決定先回家幫忙。「我哥哥是高材生,在台北的國中當主任,不可能回來接,姊姊又是女生,所以能接的只剩下我了。」 洪偉晉說。當初也只是先把技藝學會,沒想過要接班。不過半年之後,他從連縫衣服都不會到可以縫一床榻榻米,連洪施明都誇他的確有天分。
大哥洪偉盛說,牡羊座的弟弟直來直往,處女座的阿公又傳統固執,自然容易起衝突,祖孫倆從開車的路線到要不要接大訂單都能吵。
洪偉晉指著阿公剛做好的榻榻米,上頭有一些小孔,是阿公縫榻榻米時喜歡順手把釘針「射」在蓆面的不良習慣,「我叫他不要這樣都聽不進去!客人會抱怨啊。」又指著側邊布面的斜針縫線,「要是我做就不會讓它露出來,不好看。」雖然當我問他是否要做下去時,他不置可否。但如果只是玩票,何須如此在意、用心?又哪來那麼多爭吵?還是問阿公比較準,「伊有興趣啦!伊會接的ㄟ啦,……伊會接的。」重複第二次時,洪施明並沒有看我,而是看著他工作中的孫子,像是,說給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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