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真:你當時沒從「專業」角度評估,他到底是不是這塊料?
真:阿狗阿貓都在做了,他去念應該比別人好一點吧。
問:從「父子」轉為「同行」,有沒有看到不一樣的彼此?
真:我們在工作場合可以消遣來消遣去,但是演出很嚴肅。在家裡我們是各做各的,有狀況他就從房間下來聊一聊。有時兩三天也沒見到一次面,我聽到他回來,碰碰碰,看一下幾點,王八蛋,這麼晚回來,這樣子而已。
謙:我記得小時候有次被我媽罵,她講到一半突然說:「吳定謙,你知道媽媽為什麼會跟爸爸結婚嗎?」我說因為爸爸是吳念真。她說:「錯!不是,因為爸爸做事很認真。」我真的滿佩服他的,因為……(吳念真仰頭望著天花板)。
(記者插話)問真:為什麼他說很佩服你,你的表情是這樣?
真:因為我不太覺得啊,他從來沒表達過佩服我,他很不屑我。
謙:身為他的家人,我跟我媽都看到他痛苦、寫不出來、焦躁的那一面。可是,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選擇這條路。在我眼裡,我覺得他面對自己工作的時候非常認真,只有面對食物時很不認真,隨便吃都好。
這可能是他潛移默化給我的影響,你在選擇自己的工作時,有權利去選擇喜歡去做的,可是選擇以後,請你認真去做。
對幹起來父親一定輸
問:你們兩個從沒有衝突過?
真:沒有。
問:沒有「對幹」過?
謙:對幹什麼?他一定會輸啊!我這樣撐住他(伸手頂住吳念真腦袋),他就別打啦!
問謙:你都沒有叛逆或反抗期?
謙:反抗是因為有壓制,才能去丟石塊、搞運動啊。沒有壓力揮空拳,這樣很蠢哩。
真:他要做什麼,我又沒反對過,他要叛逆什麼?
問謙:譬如像刺青、穿環這些事啊?
謙:有想過。
問:但是沒做?
謙:我不知道刺青要刺什麼。
真:你要寫「孝順父母」。
謙: 「塞」(台語)啦!寫精忠報國算了!
刺青一定要選一個對自己非常有意義的東西,刺在一個覺得最棒的部位,可是我找不到。
問真:你都沒有看不順眼的事情?
真:很少,這一點我很感激他,他只會做些幼稚的事,現在有時還會,但這是人生經驗。
有時候他會跟他媽媽大聲,我就說:「你有看過我跟阿媽這樣講話嗎?」
問:喜歡的運動、支持的球員也都沒有不同?
謙:他看高爾夫,我看棒球。
真:棒球我也看,看這個人很奇怪,怎麼帶著波士頓紅襪隊的帽子看洋基。
謙:(大聲辯駁)因為找不到洋基隊的,我很困擾啊!
問真:價值觀呢?或生活方式?
真:不會啊。他大學畢業那個月就對我說:「爸,這個月開始不要給我零用錢」,就沒跟我拿過了。我有時問他,他說我有存款,那就好了。
他不要欺負別人、看不起別人、危害社會就好。我最討厭看不起別人的人,尤其知識分子,尤其台灣的。
問:你們有讓彼此難過的時刻嗎?
真:So far我沒有。
謙:(沉吟了一分鐘)。喝,這個好私密喔。
因為他成名得早,他必須面對的壓力、必須扛起的責任,比周遭的人都多。有時候我很喜歡看他的背影,因為我覺得很安心,遇到事他一定會衝到第一個,把事情扛起來。他不會讓長輩或其他人擔心太多。
我有一兩次看了難過的時候是,幾年前家裡有人過世(編按:吳念真的父親、弟弟、妹妹都因自殺過世),看到他的背影覺得:他真的很累,捨不得。看到他因為自己在乎的人必須離開,忍不住掉眼淚,反而是我最難過的時候。
別想哪個行業能養活自己,沒那回事
問:相處26年來,有沒有那一刻,你們有一種「重新認識彼此」的感覺?
真:此刻,最近。
第一,因為他當導演了,開始承擔責任。我在旁邊看到他進入人生另一個階段。我那天跟我太太講,兒子長大了。
要跟一群人一起工作,而且當leader,人才會變成大人。只是上班當職員,天天罵老闆,今天罵完明天繼續罵,永遠長不大。
謙:以前他一直是很隨性、很浪漫的人,但年紀愈長,我看到他不像以前那麼多笑容,會覺得不捨,也覺得:幸好他在。
問:有沒有一個很想問對方、卻還沒問的問題?
真:我沒有哩。
謙:我想想看……你為什麼不用iPhone?
真:年紀大事情已經很多,不要再搞一個東西很麻煩。我巴不得不要用行動電話。
問:不管在職場或家庭,很多人都覺得要跟不同世代溝通很痛苦,你們可以給什麼建議嗎?
真:每個小孩都是獨立生命,有他自己未來的道路跟他要去試探的事,不要把你自己的經驗硬丟在他身上。
第二,不要叫他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你行,你自己去。
這個時代不要那麼肯定哪個行業才能養活自己,沒有那回事。
謙:太相信「做自己」這件事,有時是個弱點,因為會去忽略父母或職場上遇到的長輩。人只要活在社會,就必須不停跟人接觸,選擇自己所愛,喜歡自己所選,這是必然,但學習跟人相處,跟做自己是沒有衝突的。
問:用一個形容詞形容彼此,你們會怎麼說?
真:既親又遠。親,因為知道他是我兒子;遠就是,我真的希望他是個獨立的個體,有他獨立的樣子。
謙:(沉思很久)。
真:你說我術德兼修啊、內外皆美啊,不會這樣講喔?
謙:那公然說謊啊!
我想的都不是形容詞,都是動詞:夥伴跟分享。還有就是幸運吧!當初投胎的時候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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